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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正好》電影海報電影《晨光正好》中,桑德拉已退休的哲學教授父親,因為生活無法自理,要從獨居的家中轉(zhuǎn)去養(yǎng)老院居住。他留下的房子里,桑德拉正和家人們一起收拾父親的東西——主要是書架,房間通透、明亮,大家互相拒絕著父親收藏的掛畫和模型。父親過去的學生也來了,他們可以選走父親書架上的書?!昂脮急簧5吕x走了?!币押透赣H分手的母親笑著說。這個場景本該是悲傷的,導演米婭·洛夫在桑德拉收拾父親衣柜時給了一個她偷偷哭泣的鏡頭,但很快,鏡頭帶所有人回歸了生活的秩序,盡管這是異于過去日常的新的秩序。整部影片也是如此,桑德拉沒有停止過對父親行動上的關(guān)懷,亦沒有停止自己的生活。唯有拍攝這部帶有自傳性質(zhì)的電影,才能緩釋導演米婭所親歷的、父親患病去世的那段日子。影片中的父親曾為自己的一個寫作計劃草擬了書名——“一個晴朗的早晨”,即片名“晨光正好”。桑德拉在整理父親筆記時“正好”找到了這個標題。這使得影片流露的、暴露在日曬下的失親的無力,有了一束真正有力、擠走黑暗的光。真實的生活就是要在這道正好的晨光下,面對美景,同時面對失去。
《晨光正好》電影劇照光明與黑暗一樣,都是降臨的。米婭認為“只知道悲傷就無法拍攝下來”,一部樂觀呈現(xiàn)生活殘酷的電影作品,扶持著米婭在首先失去了可以交流的父親、最終失去了全部的父親以后,繼續(xù)走下去。
米婭經(jīng)歷了父親的死亡,拍攝了一部反思死亡的電影,如果說這樣的行動是私人化的,那么凱特琳·道蒂選擇的工作則是出于更廣義的、對死亡文化的思考。23歲的凱特琳從小就對人難逃一死感到既恐懼又病態(tài)地好奇。死亡像維多利亞時代肺病嬌娘嘴角滑落的那滴鮮血般迷人,像愛倫·坡整夜躺在亡妻墓穴旁般慘烈。中世紀歷史專業(yè)畢業(yè)后,她應征了一家火葬場的火化師職位?,F(xiàn)在她離死亡只差真切的一步了——通過零距離的接觸來理解死亡。她要對死亡祛魅,把死亡看得更日常一些,而不是諱莫如深,就從每天成功地把人從尸體變成骨灰、帶著滿身的人類粉末下班開始。盡管她每天的工作是實實在在地搬運尸體、防腐處理、入殮化妝、火化遺體,無論在計劃還是在實踐中(她還當過運輸尸體的長途車司機,每天行駛350英里,除了聽完未刪節(jié)版《白鯨》的有聲書,還有充分的時間)都在思考死亡的深層含義。她感興趣的是死亡本身,想要倡導一種接納死亡而非將它藏匿起來的死亡美學。她因為不知道如何婉轉(zhuǎn)地向逝者家屬解釋流程,每次只能如實解釋,每次都收到驚人好的效果。對方都表示,了解火化室里具體在發(fā)生些什么讓他們感到好多了。凱瑟琳認為防腐技術(shù)是消費主義作用下的產(chǎn)物,西式葬禮承載的真理和尊嚴是我們自身文化的產(chǎn)物。體現(xiàn)在葬禮上的消費實力缺乏實際內(nèi)涵,并非真的必要,葬禮真正需要的只是尸體、家人,以及情感全部在場。凱瑟琳研究過,19世紀,只有孤苦無依的人才會在醫(yī)院死去,人們都愿意在親友的陪伴下,在家中撒手人寰,到20世紀初,仍有85%的美國人選擇在家里離世,“醫(yī)學化死亡”的概念是20世紀30年代出現(xiàn)的,醫(yī)院認為公眾并不適合參與死亡的過程,將人們從死亡場景中解放出來,也將死亡變成了對生者的冒犯。死亡意味著醫(yī)療系統(tǒng)的失敗,但人們應該明白,死亡不是人生的失敗,與出生、與活著一樣,死亡是一個艱難的過程,精神上、肉體上、情感上都是如此,它需要得到應有的尊重和畏懼,而不是成為禁忌。
比爾·艾德加就是那個打破“西式葬儀的真理和尊嚴”的人。人們雇他中斷自己的葬禮,確信自己的葬禮會因此變得與眾不同。許多人在葬禮上最后一次向親人們表達了自己的愛意,其中不少也是第一次。比如一個看似兇悍、滿身紋身的摩托車手,生前怯于公開自己的同性愛人,比如子孫滿堂的老太太向另一位老太太告白,并請自己的丈夫“閉上驚訝的嘴”。有的人孑然一生,同時有許多露水情緣,也知道所有這些男人的妻子們不知道的秘密。她生前喜歡請這些男人們喝酒,去世前委托比爾請了男人們最后一輪酒。有些人有著令人震驚的悔恨,他們曾經(jīng)毀掉別人的生活,臨死時想要懺悔。還有一些人的秘密則輕松得多,比如一位身體很健康的中年男人,他找到比爾只為了確保將來自己的葬禮上,能告訴大家自己從來沒有工作過,很年輕時他就中了頭彩,他每天裝作去上班的樣子,出門后就去吃美食看電影。比爾成為遺愿告白師出于偶然,第一次他答應干擾別人的葬禮,因為這位老先生去世前只能臥病在床,而他的妻子正深受他好兄弟的性騷擾困擾,他卻無力保護和回擊。這位朋友冠冕堂皇地在他葬禮上致詞,比爾代表逝者打斷他,說出真相讓他社死,要他滾出自己的葬禮和妻子未來的生活。這次事件之后,比爾接二連三接到了相似的電話,才意識到這種訴求并非特例,許多人靠垂死的力量無法實現(xiàn)心愿,但他們可以也愿意出錢,請比爾為自己出最后一口氣。即便逝者的家人或朋友無法接受這份告白(比如一個基督教家庭里的無神論者),但也總有幾個他生前最親密的人(子女或者好朋友),會在比爾離開混亂的葬禮時叫住他,向他表示感謝。
遺愿告白并不是每位逝者必須經(jīng)歷的一環(huán),這甚至是一種特權(quán)。比爾有不少客戶過著不錯的日子,他們大多也知道怎么帶著這些秘密幸福地生活一輩子,只是最后選擇坦白社會評價體系難以接受的秘密,讓自己這一生更加完整。比爾按自己的意愿選擇客戶,也有自己的規(guī)矩,他也會想,如果這些人活著的時候就把真相說出來,他們的人生會有多么不同。但比爾不需要通過亡者來反思自我,他人生中有幾次深思的機會。當他發(fā)現(xiàn)母親一直都知道外祖父在性侵和家暴自己,甚至在為外祖父制造機會以換取現(xiàn)金和住房,他從逃亡在街頭的流浪兒變成了精神上與母親完全決裂的棄子。他偷過許多東西,卻因為搶了別人一盒煙入了監(jiān)獄(他甚至不抽煙),并在監(jiān)獄中聽到了關(guān)于自己親生父親的傳說,父親曾在同一個監(jiān)獄里待過。他從此拒絕妻子勞拉帶著八周大的兒子來探監(jiān),重蹈覆轍的恐懼和勞拉對自己無法理解的不離不棄雙雙攫住了他。他不需要通過陌生人的遺愿來認識死亡,他見過許多比自己更年輕的人去世,吸毒的街頭青年,監(jiān)獄里上吊的青年,還有在他面前被活活打死的人,他很清楚死亡公平地降臨在每個人身上,而他依靠存活的天賦和巧舌如簧逆襲的人生也教會他,不公平的是每個人如何利用活著的時間。
不公平的同樣還有死亡這件事如何反映出社會、尤其是東西方社會的現(xiàn)狀和差異。比爾曾經(jīng)接手過一個遺產(chǎn)紛爭的案例,雇用他的老人瑪麗無論怎樣調(diào)整遺囑,都不能同時滿足她的每一個兒女。為了不讓他們再在自己的床前反覆爭吵,她請比爾燒掉了自己的遺囑,并請比爾在她面前打通大女兒的電話告訴她這件事。電話那頭傳來大女兒歇斯底里的叫聲,瑪麗緊緊抓著比爾的胳膊,她用力捂住嘴巴盡量不發(fā)出聲音,她臉上露出奇異的笑容,也留下了淚水。
這幅哀傷怪異的畫面給比爾留下深刻印象,諷刺的是,與東亞老人面臨的遺產(chǎn)爭奪相比,瑪麗已經(jīng)掌握了充分的主動權(quán)。韓國的遺物整理師金璽別講過一個非常類似的故事。他們要整理一位獨居死亡二十天后被鄰居發(fā)現(xiàn)的老人的遺物,還顧不得說明作業(yè)流程,逝者家屬們就沖進家里翻箱倒柜。當時正值酷夏,整理師在門外等了三十分鐘后,不得不打斷尋找無果的五位子女,向他們保證團隊會將所有物品完整交給他們。整理結(jié)束后,他們將相冊和照片相框與遺物箱一起轉(zhuǎn)交家屬,女兒帶著失望的表情接過來,兒子則搶過相冊丟進整理師的車里,“味道這么重,為什么還要帶走!”就在這時,其中一個裝著父母合照的玻璃框破了,金璽別抱著“至少也該珍藏這樣的相片”的心情打開背框,想取出相片。大家苦苦尋找的東西就在這時從相框里掉出來,一張裝了五百萬韓元和一張房契的信封?!安贿^那天我不需要說任何安慰的話語,”金璽別紀錄道,“因為那天沒有任何家屬感到悲傷。”
韓劇《我是遺物整理師》海報《我是遺物整理師》是金璽別從業(yè)14年、親歷1000多個死亡現(xiàn)場寫下的故事,他的工作是專門幫孤單死亡、自殺、因犯罪而失去生命的人清掃屋子。他見到的是人們?yōu)榛镜纳罨蛏鐣姓J的價值苦苦掙扎過的痕跡——抱著已經(jīng)腐爛得難辨面貌的女兒痛哭的父親,只要一領(lǐng)錢就去買詩集或者煮飯給游民吃的大樓警衛(wèi);也能輕易辨別出亡者已經(jīng)失去生命意志的死亡現(xiàn)場——這樣的現(xiàn)場通常臟亂不堪,亡者生活的意志逐漸消沉時,最先放棄了支撐我們?nèi)粘5哪切┬∈隆K刻旖佑|的事實都在證明“孤獨的人真的很多”,也難怪他會認為,一個不需要他這份職業(yè)的世界,才是他理想的世界。這份工作也將他塑造成一名愛的布道者,原作名“離開后留下的東西”,即金璽別深切的感觸,人死后留下的只有愛過和被愛過的記憶。這也許也是根據(jù)這本書改編的韓劇《我是遺物整理師》穩(wěn)居豆瓣9.1高分的原因。韓劇中加入的整理師故事線——社交有障礙的韓可魯和玩世不恭的曹尚久在遺物整理工作的合作中的磨合與人生的悄然改變——則強化了這份不斷接觸亡者的工作對生者觀念的塑造力。
與這本手記非常相似的還有同為韓國遺物整理師的金完寫下的《遺物整理師》,他的工作也是從有人獨自死去時開始的。與金璽別最大的不同在于,金完沒有從亡者們留下的東西上獲得什么,并因此對活著這件事更有把握,而是將自己置于陰暗寂寞的現(xiàn)場,一邊摸索生命的真相一邊將自己的孤獨投射在那些曾經(jīng)活過的人們身上。他在每個場景停留,有時感到觸動,有時感到失落,并不一定能把它們串聯(lián)成某種意義。他也會感到恐懼,但“恐懼,讓我們的視野變得更加狹小”。金完通常先用腳步丈量清理現(xiàn)場,估算工作量,內(nèi)心的恐懼就在這個過程中先冒出來,又消失不見,對逝者的想象便會不分時機隨時到來。他也學會了辨別亡者的求生意志,因此在清理一個連垃圾都做好分類的自殺現(xiàn)場時,不由地震驚和費解。從鄰居的口中他又了解到死去的女孩生前是個十分善良的人,“為什么她要把自己當成靶子?為什么不也留一點善良給自己呢?”答案都不得而知,讓他感到“丟掉一個垃圾袋也很吃力”。夏季,被發(fā)現(xiàn)的孤獨死者特別多,一大堆業(yè)務趕在一起,也會讓他覺得踏上了滿是荊棘的旅程。有時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在為這份工作受折磨,還是自欺欺人地強撐下去,像“在早已枯萎的花上勤奮地澆水”。有時他又感到:“只有救下你,我才能繼續(xù)活下去?!被鹪釒?、入殮師、尸體搬運工、遺物整理師,盡管它們被稱為特殊職業(yè),本質(zhì)上這些工作都仍是人類之間的碰撞。死亡給人的教訓太醒目,以至于活著的人們在所難免地要從死去的人身上獲得感慨,以此重塑或修正自己此后的人生。但我們也不得不承認,這些道理中的大多數(shù)我們都不是第一次聽說了,除非是像特殊職業(yè)從業(yè)人員那樣一直接觸死亡,大多數(shù)人很難將對觀看這些藝術(shù)作品時感受到的對死亡和生存的敬畏,嵌入日復一日的平常生活。從這個角度來說,所有這些與亡者打交道的職業(yè)中,比爾所做的遺愿告白可謂最理想,只有他真的幫助了死去的人。比爾不相信轉(zhuǎn)變——“死了就是死了?!?也許我們真正需要的是這樣的態(tài)度。不是為死亡徒勞感動,也別把死亡看得過于嚴肅。相信凱瑟琳也會認可金完所說的,正視死亡才會成為我們真正的免疫系統(tǒ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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