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周一放學后。億泰緊張了一天的神經(jīng)崩到了極致。她一下子載在課桌上。咚地一聲,把她的同桌由花子嚇了一跳,她翻了個白眼,繼續(xù)收拾書包。“怎么辦啊——”億泰悶悶地說。
(資料圖)
“什么怎么辦?。俊闭套右贿呁锶麜贿厗柕?,她,由花子和億泰本來每天放學后都會約在校外某個地方自習的,今天億泰因為期中成績的事被迫留校,就只能仗子和由花子兩人去了。億泰估計是覺得受到了某種背叛——如果沒辦法三個人在一起,那就不應該繼續(xù)這個活動了嘛——她這么說。然而由花子非常嚴肅地用數(shù)學練習冊拍了下她的頭,道,再不好好學,下一個被叫家長的就不止你一個了!由花子寒厲的眼神掃射到仗子身上,本來想附和億泰的仗子立刻改了主意,連連擺手贊同由花子。老實說這次期中考仗子發(fā)揮還不錯,排名在班級中游偏上,媽媽帶她去了安東尼的餐廳,嘗了次地道的意大利佳肴。不過由花子說得對,這次的成功是建立在數(shù)學好歹高出了及格線一分的基礎(chǔ)上的,是成功剎車于懸崖邊緣的成功,仗子不敢怠慢太多。
“見老師唄——”億泰道,“仗子你有經(jīng)驗嗎?”
“還算有一點……”仗子道,“不管老師責怪什么,你都說‘是’就好了?!?/p>
“是,”億泰抬起上半身來,道,“是‘是’的那個是嗎?”
“你現(xiàn)在正常說話都不會了嗎?”由花子吐槽,她收拾好東西了,叉著腰等仗子。
“對,就是‘是’,”仗子收拾完東西,捏了把億泰的臉,“走啦!”億泰又無力地趴在桌上去了,發(fā)出咚的一聲。
再說仗子和由花子兩人正聊著要去哪里自習,走出校門時,迎面正碰著了來學校找老師的形兆。形兆帶了一定帽子,試圖遮住金色的頭發(fā),這頂帽子在他跟蹤仗子拍照片時有帶過。他特地遲了許久才趕到學校,本以為仗子早就走了,誰知道她和由花子一起陪億泰挨到了清校時間。
“去你之前一直想去的那家奶茶店唄!”仗子對由花子道。
“那有些遠啊。”由花子笑。
“沒事,我們有的是時間……”仗子話沒說完,形兆忽地從她視線前走過。這熟悉的打扮和從帽子間露出的隱約的金色頭發(fā)一下子觸動了仗子的神經(jīng),她一把抓住了由花子的手臂,咬住了下唇。由花子驚詫地看著仗子的表情,順著仗子的視線看去——中等身材三十歲左右的男人——由花子立馬知道了大概。“那個跟蹤你的人!”由花子脫口而出。形兆聽到聲響,循聲看去,兩個女生正立定在校門口看著他。其中一人正是東方仗子。
仿佛時間被停止了一般,那一瞬三人都沒有開口說話,只是這么吃驚地面面相覷著?!皻G,虹村先生,西尾老師說您可以進去了,請立刻到辦公室找他?!笔瞻l(fā)室的保安拿著有線電話聽筒,從小窗中探出頭來,對著形兆說道。這位敬業(yè)的保安成為打破沉默水面的石頭。仗子聽到虹村兩字,立馬吃驚大聲道:“你是億泰的哥哥???”
“你就是東方仗子吧!”形兆覺得自己不能示弱。
由花子聽到仗子爆了句粗口,接著看到她迅速衡量了一翻形兆的身材,然后拎著袖子躥上前去。她穿著平底的皮鞋,和那家伙居然一般高?!澳阕罱偢櫸?,說!有什么目的!”
“你可別瞎說……我是做正經(jīng)工作的人?!毙握姿闶恰白鲑\心虛”,氣勢一下子虛了。
“欸,誰說你的工作是跟蹤人家啦?”由花子站在仗子身后指出。
“別扯別的,說目的?!闭套永?,一雙靛藍色眼睛瞪圓了盯著形兆,雙手緊緊攥拳,打開了架在身體兩側(cè),長發(fā)仿佛有生命似的炸了起來。形兆向后退了一步,雙手舉在胸前,道:“等等,冷靜!我可以解釋。你愿意聽嗎?”
“現(xiàn)在說啊?!闭套拥?。
“但你也知道,億泰和我現(xiàn)在要去見老師……我總不能放他們鴿子吧!”
“億泰知道這件事嗎?”想到億泰,仗子冷靜下來,問道,“我是指,你是跟蹤我的那個人這件事?!?/p>
“我發(fā)誓,她一點也不知道?!?/p>
億泰要是知道,以她的性格,自己也早就知道這個男的干的好事了。仗子心想。
“我可以放你你先去見老師。但我有條件,你必須去我指定的地點,按我指定的時間赴約。并且你只能一個人來?!?/p>
“我都答應?!?/p>
仗子看向由花子,由花子趴在她耳邊說道:“需要我陪你嗎?”仗子點點頭。
“這樣吧。一會你見完老師后,送億泰回家。然后再來XX茶飲店來見我們。我們最多等到晚上七點半?,F(xiàn)在是下午四點半。祝你好運。虹村先生?!闭套拥溃陀苫ㄗ硬⒓珉x開了學校。
形兆看著兩個女生的背影遠去了,才抱著雙臂走進教學樓。來到老師辦公室,億泰已經(jīng)在那里等著了,她也抱著自己的手臂,眼睛瞥向窗外。西尾老師看見形兆來了,伸出手來,道:“虹村先生,這邊坐?!眱|泰聽到老師說話,把頭轉(zhuǎn)了過來,看見形兆靠近,她感到末日來臨了。從小在家里上家教課的億泰還沒有被老師叫家長談話的經(jīng)歷,她手心出了細密的汗,緊緊攥著成績單,身體壓著手臂,垂著頭立在西尾老師身側(cè)。形兆在老師面前的椅子那坐下,掏了下胸前的口袋,似乎在壓平那里的什么。億泰順著看過去,形兆胸口的袋子里裝著一張照片。
“不好意思,我工作上出了點意外,來晚了,讓您久等了西尾老師?!?/p>
“哦沒有什么事,今天我剛好也要批改他們的作業(yè)。不過現(xiàn)在確實也很遲了,我就省去寒暄,直接進入正題吧,”西尾看向億泰道,“億泰,拿出你的成績單?!?/p>
“好的?!眱|泰伸出被自己藏在身后的紙張,都被自己捏出了褶子。
紙張被攤開放在形兆面前,他俯身看去,那張寫著期中成績的紙張上各個科目下面一片飄紅。形兆俯身看時,被億泰的低分驚到了,胸口的袋子一松,里面裝的照片滑了出來,那張照片是當時他為了完成任務(wù),隨身攜帶的仗子的照片,就總是放在這件衣服的口袋里,要不是現(xiàn)在校門口碰見了仗子,他幾乎都快忘記了這回事。他意識到億泰可能會看見這張照片,于是剛才遮掩了一下。不過好像無濟于事——照片滑了出去,飛到西尾辦公桌腳下,形兆眼疾手快,夠到了照片上。照片是正面朝上地落地的,他用手剛好遮住了。形兆瞥了眼億泰,億泰沒有什么表情。
那是仗子的照片,億泰看到了。嫩黃色的襯衣,誰都能一眼就看出來。她原來是緊張的神情,忽然放松了下來,什么表情也沒有了。她這個哥哥的職業(yè),總算讓她猜出來了。
“是這樣的。其他科任老師和我都認為,億泰并不是個笨孩子。其實,她在社團,和同學老師的交往方面,都展現(xiàn)出了很強的能力。雖然她是今年新轉(zhuǎn)入學校的學生,還是從美國的學校轉(zhuǎn)到日本的學校,她很快就適應了這里的生活,怎么說呢,老師們一致認為,她就是對生活很有智慧的一個學生。”西尾老師開始聲音緩和地解釋道。
“還在運動會里為班級取得了一個銀牌是嗎?”西尾看著在一旁站著的億泰,道。雖然億泰很想說點別的,比如其實還有一個長跑的金牌項目,她想起仗子的話,看著老師疲憊的眼眶,道:“是的老師?!?/p>
形兆沒說話,微笑著自然地把照片塞到口袋里。其實他并不是特別在意億泰的成績,億泰雖然適應了在D町的生活,但是她還沒適應日本的教育體制。她是一個在家教環(huán)境里長大的孩子,從來沒有被成績來衡量過。人的智慧原來可以用數(shù)字來表現(xiàn),這不是一天兩天能夠接受的事實。作為一名私家偵探,對于人性的洞察是形兆的必修課。形兆很清楚這點。盡管億泰從來不表現(xiàn)出來,但其實她對這個社會是很不習慣的。
億泰確實不習慣考試。從小她只需要回答清楚家教老師的一些問題——口頭回答——就好了,所謂學習表現(xiàn),都是看日?;顒?,比如管家、運動和社交。她的家教老師妙子很善良,也很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但她的所有教育方法,都和西尾老師乃至女校里其他老師完全不同。反正她沒有做過那么難的解析幾何數(shù)學題,想是能想出來,卻要花很多時間,而且她認為這沒有什么意義。她不理解數(shù)學,就算證明了這個三角形和另一個圖形平行,又有什么結(jié)果呢,要是換做做木匠活,她肯定自己比班里大多數(shù)同學都上手,兩個面平行,在生活中,分明是一目了然的事嘛。可同學們知道怎么用兩塊長方形的木板在不用特殊工具的條件下做出半圓嗎?
“好吧,西尾老師,我跟您坦白吧,其實億泰之前一直是在家里接受家教的教育,她沒有經(jīng)歷過任何正規(guī)的考試,恐怕確實有些不太適應……”
“啊,家教?是類似于私人教育的那種嗎?”西尾老師琢磨了一番,愈發(fā)覺得億泰的家庭不一般。一開始,他看形兆和億泰是歲數(shù)相差十幾歲的兄妹,就心生疑惑了。
“是的,不過您放心,是日本人教的,所以一些日本的文化還是有教到的,日語也不錯。不過也就能解釋為什么億泰英語沒有那么好了,哈哈……”形兆拍了拍腦袋道。
億泰在一邊低頭哈腰,連連稱是。
“其實這兩個文科也還好,主要是數(shù)學,稍微遜色了一些?!蔽魑仓钢鴬A在兩科勉強及格的文科中間,摻不忍睹的二十分的數(shù)學道。
“確實是這樣的。我想我會努力幫助她學好數(shù)學的,不過我也很久沒碰數(shù)學書了啊?!毙握壮瘍|泰眨眨眼。
“老師,要是能有推薦的輔導書就好了……”億泰
西尾點了點頭,看向億泰的眼神既無奈又多了幾分欣慰,他從辦公桌上拿出一些書,和兩人交代起來。不到半小時,這場會面就結(jié)束了。兩人走在教學樓走廊上,遠方夕陽西下,留下一片深紫色的天空,幾片殘云懸掛在落日邊,帶著橘紅色的邊沿。
“億泰,回去要真的好好學數(shù)學了哦?!毙握状蚱苾扇酥g的沉默。
“形兆大哥是私家偵探吧?!眱|泰沒有接數(shù)學的話題,道。
形兆一怔,嘆氣垂頭道:“還是被你猜到了?!彼柫寺柤?。
“我看到了你口袋里的照片了,”億泰道,“所以是你在跟蹤仗子嗎?”
“她有沒有和你說過自己的身世?”
“說過。你是為了仗子的父親在工作嗎?”億泰哽住了。她想到的原不止說出來的這么多,只是話到嘴邊她卻說不出口。父親拋棄了形兆,他也能拋棄掉自己,她很清楚這件事。那個在美國坐牢的父親對她也很不好。父親一直嘗試著讓母親懷上男孩,都失敗了,母親為他流產(chǎn)了三次,之后就再也沒見過他們在同一間房間里休息。父親把自己的生活范圍限制在家里,母親麻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妙子能夠為自己帶來生活的感覺。妙子說要帶她偷偷跑出門,到紐約的大街上,嘗嘗早上第一個做出來的熱騰騰的墨西哥塔可……然后她的父親被抓了起來,家被貼上封條,她站在法庭的角落,聽到自己的名字被念到,經(jīng)過權(quán)衡,法院宣布將由虹村形兆暫時履行監(jiān)護人義務(wù)。
“我見過很多這樣的人。私生子……嚴格來說我算嗎?不過不是婚外生子罷了,可是卻和這個女孩有著類似的生活。她可能比我幸福些,母親和祖父很愛她,又有很好的朋友……”
“所以她不想讓那個親生父親打擾現(xiàn)在的生活。雖然她從來不說。她只想在這個小鎮(zhèn),和自己的親人朋友過著平靜的生活。那個父親的存在無疑會毀了這一切,這也就是為什么,她一直執(zhí)著著要找到那個跟蹤自己的人,也就是找到你。”
形兆打量著億泰,她的神情在夕陽微弱的光芒下閃爍著真誠。見形兆沒說話,億泰皺眉思索了一會,開口道:“而且對不起,形兆哥哥,你當時居然愿意履行那個離譜的法院裁決,說實在話,我一直不太能理解……”億泰深吸了一口氣。那時法庭的另一個角落,形兆站在那里,帶著墨鏡,平靜地接受了法院的安排,幫她辦好了來日本的護照,領(lǐng)著她住進D町的家,安排她在葡萄丘女高上學……她不能理解。曾經(jīng)她以為這個男的肯定沒有好心眼,父親曾經(jīng)那樣對待他,他肯定想好了要怎么報復,比如從傷害自己開始。然而,形兆目前為止做的一切事都是在幫助自己。他還為自己學做了肉醬意大利面呢。還有來學校見老師,就像他真是和億泰一起長大的的血親兄長一樣。
她剛想開口問時,形兆笑著開口了:“我決定當偵探的初衷,就是要找到被虹村老頭藏起來的母親。兩年前,在密西西比州,我找到她了。她告訴我,拿著那個男人給的錢,她再婚了,有了新的孩子。她剛見到我的時候,甚至沒沒認出我來。她叫我回到日本,開啟新的生活,不要再和虹村老頭有任何瓜葛,然后回到她自己的公寓里,再也沒有回過我的信息。從那之后,我只有自己了。億泰,你沒做錯任何事,我不希望你最后落得我的下場?!毙握姿{色的眼睛閃爍著,直直地向億泰的眼睛看去。
億泰再次哽住,淚水從心底上涌。
“拿到該拿的一切后,我就會離你的朋友遠遠的,你放心。偵探是我的工作,如果這讓她感到很煩惱的話,我很抱歉?!毙握椎馈?/p>
“仗子父親的目的是什么?”億泰問道。
“他快死了。”形兆說道,朝億泰眨了眨眼,億泰瞪著雙眼,似乎是明白了什么。